最近有两个让我欲罢不能到近乎成为guilty pleasure的视频,一个是刘宪华表演 How to Love现场,另一个是郎朗演奏的《野蜂飞舞》。单纯是对刘宪华会那么多乐器(以及那么多语言)、郎朗的手速快到有残影的羡慕之情,就足以让我一直循环播放下去。
我一直觉得弹奏乐器和使用外语这两件事有一些共通之处。至少,从直观感受来说,当我能亲手弹奏一首喜欢的曲子,以及当我做对一道很难的外语考题,所获得的快乐是很相似的。它是对我技艺的某种证明。
另一重相似在于,我是如此明确地体验到受到certain level of virtuosity带来的快乐,被极大地诱惑着,却仍要不断为被诱惑这件事寻找正当性。它为什么是guilty pleasure?因为知道以有限的时间和能力已经无法做到顶尖;因为再去提升这些并非基本技能的技艺,对现实生活也无甚益处;因为这快乐也不是那么深远,它是技术,不像创作,存在着翻译与作家之间的鸿沟、钢琴家与作曲家之间的鸿沟;因为在今天科技的发达程度之下,或退一步讲,人类之间的互帮互助、服务购买交换规则之下,完全有途径让你不直接掌握它也能达到最终目的。那么,理性上只能判断,训练不必要的技艺是一种浪费时间,虽然感受上完全不是。
技艺不是作品,只有当一个人类个体投入毕生的时间,才有可能达到顶尖。这时,他代表的是全人类的极限,而非他自己的灵魂。更悲哀的是,这极限早已可以被机器轻易超越。技艺当然可以辅助作品的诞生,但技艺就是技艺本身,跟我们做着“时间就是金钱”的残酷交易。更残酷的是到最后,不论投入多少时间,甚至不需要等到死亡降临,virtuosity一样都会随着肉身的衰败而渐渐离我们远去。悲哀、无用,飞蛾扑火,因此甚至有一丝诗意。
回想自己真正开始摸索钢琴的契机,是初二那年看了岩井俊二的电影《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小学时学电子琴,因为弹得不好又没兴趣很快就放弃了,去音乐学院考级甚至拿到写着“勉强通过”的证书。直到看了那个电影后,得知里面的插曲是德彪西的Arabesque No.1,一瞬间,能把这首曲子演奏出来的诱惑,几乎就和郎朗与《野蜂飞舞》对我的诱惑一样,膨胀到了最大值。我从家里拿出了旧的电子琴,每天只练习4个小节,把这首曲子练完了。
探索外语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甚至更早一些。我知道有一个叫PETS的英语考试,最高级是五级,难度可能考研英语上下。我从PETS三级、四级一直考上去,到高中才考过五级。去领证书的时候看到名单,发现通过率极低,参加考试的人里只有我一个90后。疯狂背单词,根本不是因为喜欢,单纯是感受到了来自那张毫无用处的证书的赤裸裸的诱惑。
我甚至都不听郎朗演奏的其他乐曲,就单单是《野蜂飞舞》。不仅听,还要看。李云迪曾经在工体音乐会上把《野蜂飞舞》弹得一败涂地,即使是王羽佳,也只能让我感到“她弹了一首很快的钢琴曲”。只有郎朗让我真正感到野蜂飞舞,那种对轻重的拿捏、音符的颗粒感和清晰感,对原作意图的精准传达,是没有人能复制的,一种真正的技艺的极致。这种炫技已经外露到,丝毫无法遮掩吸引我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今天打通了几何冲刺(Geometry Dash)的第九关。这是个完全靠练习、强化肌肉记忆,无数次尝试换来一次通关的游戏。这游戏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通关的那一秒钟,你会对一个关卡的看法,从它简直比天高、比海深,瞬间变为“这简直就是弱智”,唾弃自己之前对它的一切敬畏。三年半之前,我打通了前八关。最近稍微练了两天,过了第九关。经历了那看法瞬间变换的一秒,我在想,这三年都干嘛去了?
我当然知道这三年在干嘛——纠结是否应该再投入时间去获得这种浅薄的快乐。
我通过练习获得了通过几何冲刺第九关的技艺,再次确认这快乐结结实实地存在,完全会让我下次再投入几十个小时换这一秒。它就像我会弹一首满是错音的钢琴曲、去做所有综艺节目里的东大谜检题一样,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不知不觉就让时间流逝。只能庆幸有些事因为客观条件不允许,就是做不到,早早把我拒之门外,没让我有一丝一毫的投入,比如艺术体操、花样滑冰、芭蕾舞。但后来我花了很多时间去练习钢管,哪怕发现自己练一年也不会的动作别人不到一个月就会了也还在继续。
包括那些在练游戏速通的人也是,到底在追求些什么呀?
看到郎朗12岁时的一个旧视频。虽然我对欣赏古典音乐完全就是门外汉,依然能听出他的演奏风格从那时就已展现。Clarity。或许天赋和努力精神,才是我真正艳羡的东西吗?就当挑战极限也是人类的本能欲望之一,每个人想挑战的东西也不一样,这也是和天赋相关的。但那种天赋,还是和才华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
后来为这种诱惑寻找正当性的过程中,只能略出于自我安慰地发现,往往virtuosity的程度越高,其正当性就越充分,体验也越好、越深刻。比如,如果去看Nahre Sol的视频,她的各种音乐文体学实验就不说了,只是她发在instagram上的一个小视频就给了我很大的触动:在即兴演奏一些和弦琶音构成的旋律的时候,她可以在此之上进行内观、冥想,在过程中体察自己的内心,最终获得些许的inner peace。这甚至只是她非常随意的日常实践,让我想起郎朗视频底下的一个网友评论:He’s not even trying.
就是因为不费力才快乐,只有到这样的程度才会有bonus体验。
这样想来,谜检、关西口音、古典语法、JTEST、综艺,以及对性格的重塑,其实是我学日语的bonus体验,让我不那么guilty。钢管舞这件事承载着技艺之外的,与自己身体沟通的意义,让我不那么guilty。但乐器因为一直弹不好,游戏一直打不好,再投入时间也不太可能会变好,会让我纠结是否继续练习。但其实,当到达那个程度之前,你真的不知道有什么惊喜和bonus在等着你,根本不可预测。也许这就是virtuosity最迷人的部分。
以及,因为virtuosity去喜欢一个人是正当的吗?比如我曾因为对方论文写得比我好,才和他成为恋人(当然不是全部原因,但是一个主要原因)。如果别人因为我的某种技艺而喜欢我,我会开心吗?看到郎朗和吉娜爱丽丝婚礼上的四手联弹,真的会让我产生一瞬间的嫉妒。钢琴的反光里和他们的身后,观众无一例外地举着手机拍摄这对新人。这画面简直太有代表性,和我一样,围观者心理,纯粹的来自他人的艳羡,永远走不到virtuosity的核心里去,永远不知道身在其中的他们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很公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