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事

——写于2015年年底

摄于2016年2月,去往桃园国际机场的路上

1

到台北念研究所的第一年,刚放寒假、临近春节的时候,学校里在派发免费的春联纸,大红色底金粉装饰,有梅兰竹菊的暗纹。旁边长桌上有备好的笔墨、字帖,和前人散乱留下的失败品。在一张张“春节快乐”、“恭喜发财”字样中,我走上前,也不知为何就提笔写下了四个字,“快快毕业”。

这张的春联就这样被贴在了我宿舍书桌前的白墙上,因太过家徒四壁,红得有些刺眼,仿佛真的能辟邪那么刺眼。

现在想来,那场分手也变得可以理解。“快快毕业”之后不用点破也可以预想到的路线,就是我去他的城市,一起租间屋子,他上班,我读书,然后到了差不多的时间点,拉上他去拍一套文艺风格的婚纱照,大概能换来社交网络上许多的“赞”。 “快快毕业”完全反映了我对这条路线的心急和执着,然而这常常就是事与愿违的预兆。

后来就到了夏天。分手的那天,在例行互相报告起床的时间里,我告诉他昨晚睡觉没有开冷气,只开了电风扇,醒来时被电风扇微弱的风掠过的瞬间,竟有结实的幸福感。他说是啊,幸福有时来得很简单,比如每次你发给我那个亲亲的表情的时候,就觉得很幸福。

我吓了一跳,明明那时他已经对我们不太有信心,更谈不上什么幸福。但我也懒得去猜测到底他是不是真的有过一瞬间的小确幸,就像我已经不再着急却也懒得去摘那张“快快毕业”一样。异地恋的分手可以像从摆好餐具的桌上抽下桌布一样迅速,甚至记不得上一次看见他的脸是在什么时候,那个人就与昨日判若两人,让人怀疑以往的亲密是不是真的。

“快快毕业”几个字仍贴在墙上,没贴牢的角已经有点卷。说不好,真的为我辟了邪。

2

对小容的第一印象是“住在对面房间的神经病学姐”。我和小容的宿舍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她有时会在走廊里靠着窗打电话。每每被她的电话声音传到我的房间让我忍无可忍时,我就装作去打水故意甩门而出,但她沉浸在自己的电话里,正眼都不看我一眼。

太怂了,就像在感情里一样,总是想避免正面的对抗。

失恋后整个人都消沉,总是失眠到天亮。有一天大概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听到门外拆袋子和搬东西的声音。打开门,是“神经病学姐”在楼道中央,蹲在行李箱前收拾东西。我知道她经常晚睡,有时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在楼道里会遇到她戴着口罩、低着头,幽魂一般地捧着泡面去打水。但把行李搬出房间来收拾的行为,在半夜四点,突破了我最后的底线。

想不到那是一次“不打不相识”。

那是小容学姐到台北念研究所的第四年。她的同级生一两年前就已毕业,因为玩乐队,经常在全台各地巡演,耽误了课业,最后剩下她硬生生拖了四年,并且打算再延毕半年。本来,这是本地学生才做得出的事,对于像我和小容这种连居留证都拿不到的大陆来客,和台北,就像谈一场注定要分手的恋爱,没有人想一拖再拖。大概小容是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毕业时间拖得太久,要经过重重续签手续,而签证办好之前,宿舍也无法续约。我看到她的时候,正是她在狼狈地搬家。夏天已经过去一大半,天渐渐亮起来的时候,早起的鸟叽叽喳喳的叫声仿佛有层次一般,一浪高过一浪。太阳的光线毫不留情地穿过云层,透过楼道尽头的窗户,撒在小容摊乱一地的家当上。仿佛真的让阳光撕开了什么不堪一样,空气中凝结了尴尬。

顶着黑眼圈的我对同样顶着黑眼圈的小容说,我们去吃早餐吧,吃一顿豪华的早餐。大概我们真的是“外客”,能想到的豪华就是台北最有名的阜杭豆浆,从公馆到华山,两三公里的距离,蹬上脚踏车,在罗斯福路飞快地骑了起来。早上五点多的台北远远尚未醒来,平日车水马龙的街道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我们愉快地在机车道上骑行,还闯了几个红灯。唯独能看到些人烟的地方,是中正公园旁边的早市。大批顾客还没到场,新鲜的蔬菜水果早已三三两两在路边摆了出来。在台北生活一年了才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早市,以为只在自己家乡才有。

还没被初升的太阳完全加温的空气,掠过我和小容每一根发丝,吹起我们的衣衫。在这空荡荡的街道上驰骋,我体会到了很久没有过的快乐。

我们喝上了甜丝丝的豆浆,一点也不吝惜淑女形象地大口咬下又热又酥的厚饼夹鸡蛋,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各自的近况。

“最近失眠得很厉害,有时房间里太安静,心情又太糟,就故意放些搞笑的综艺节目来看。有些吵吵闹闹的声音反而睡着了,等醒来一看ipad早就没电。”

“你真的很宅哦。不过我也是。”

“那个综艺节目真的很好笑啊。但就一次,我看哭了,因为那个特別笨的男明星。他要完成蹦极任务,可是他不敢,最后他还是跳下去了,掉到最底下的时候他泪花都出来了,被吊在半空中一脸委屈地说‘我三天前被甩了’。太可怜了。”

“哈哈哈,我看过那期,太怂了,他明明很好笑来的。你应该去看龙兄虎弟,是真的正能量和偶像派的好笑。”

我喂了自己一大勺豆腐状的咸豆浆。

3

有这样两种地方,会让我觉得世界是美好的——卖迷你花束的花店,还有让人吃上热乎乎食物的早餐店。所以我带上一样失眠的小容一起去吃早餐来感受这样的幸福。而迷你的花束,是因为自己总是希望着,如果经历了短暂的分別,可以给恋人送上一小束花,哪怕是有一瞬间的感动,那就好了。上一段感情,他很忙,每一次都是我巴士、飞机、巴士转换地跑路,跑过去见上一面,又是一次分別。来来回回很多次,简直觉得自己该被授予一枚勋章。感情一旦落入此般争名夺利、邀功请赏、比谁付出得多的自我循环,大抵都没什么太好的下场。

在多人聊天群里听说他买了房,听说他买的股票大涨又大跌。从最近的別人发的与他的合影来看,他的发际线好像又高了一点。他是不会在乎鲜花和浪漫的,我曾经为他留过的早餐,慢慢冷了然后被倒掉。这些都没什么。只是“争名夺利”的心情在分手后仍有余烬,我不能去想,禁止自己去想,一定不要去想,他从来没坐航程只有一个多小时的飞机来台北看过我一次这件事。我会捂着脸流起泪来。

如果他来了,我会送一小束花的。那时我是这么打算的。

大概我真的是恋爱起来非常麻烦的双鱼女。如果早点意识到这一点,不要那么心急,也不要太重视热恋的话,结果会不一样吗?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花不重要。当拥有变成失去时,人也变得不再重要了。希望他的下一个女友,单凭他有房子这一点就开心得不得了,就好了。

4

我和小容的系所分別是外文系和戏剧系,前者出奇的严肃,后者出奇的疯癫。所以当我听说小容有过一个台湾女朋友时,也并不惊讶,只是有点失落没有听她亲口告诉我。

不过我也没有和她提起过我的前男友就是了,可能因为懒得解释自己为什么有一整年时间动不动就要飞去另一个城市,周末和大大小小的假期里大家呼朋引伴游山玩水时只有我消失了,而当大家习惯我的出入境印章多得换了本子换了纸,似乎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台北的时候,又变得自己在房间里慢慢发霉。

这笔巨大的机票开销或许是我人生中最没有回报的投资。不过,每一张票根都曾经带给过我确确实实的,形状像“希望”的东西。

小容的前女友是乐队的女主唱,小容则是总站在后排的贝斯手,据乐队粉丝说,曾经这两个人的爱情故事相当风云,但在这个夏天因第三者的出现戛然而止。

认识小容不久,刚好赶上乐队的最后一次演出,暨新歌加精选解散纪念专辑发表会。毫无疑问,这张专辑是自己倒贴钱印的。这晚过后,他们就会像许许多多在“海边的卡夫卡”咖啡馆演出过的乐队一样,被多数人遗忘,最终海浪一样消失在沙滩上。

来听演出的人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亲友团,我也是其中之一。那晚小容戴了隐形眼镜,化了很浓的妆,和我第一次见到那个虚弱、低着头、戴口罩、头发乱乱的“神经病”判若两人,从头到脚都发着光。他们唱了一首叫《不容易》的歌。从CD的内页里我看到,作词人是小容,作曲是主唱文逸。主唱一直紧闭双眼,一曲结束后,发现她偷偷擦了眼泪。

这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晚上。回去时,夜路安静得显得特別漫长。我说我的梦想是写小说,小容说她想当编剧。关于伟大梦想的话音还未落,一只老鼠从我和小容面前飞窜过去,我们吓得尖叫起来。

原来走夜路的技巧就是不要盯着地面,不然就不要戴眼镜,免得看得太清楚。这大概和水至清则无鱼是类似的道理,也像是渺小的我们,在这座自由自在的城市里,热闹过后,终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分,试图无视和消化那些不自在的心绪。心里自己念叨着:装作没看见就好了啦,装作没发生过就好了啦,下一次会好的。

下一次。

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夏天。

5

天气渐渐凉下来的时候,学业开始变重。又来者不拒地接下一大批机械性的翻译工作,反而加剧了昼夜颠倒的作息。好在有小容偶尔陪我一起“深夜食堂”或是“失眠早餐”。她在准备毕业的同时,正四处投递简历,都是投向离她家最近的那个一线城市。这么“上正轨”的举动,一点也不像她的作风。

我问小容,“你真的想回家,进贸易公司吗?”

我大概在期待着一个“不想”。期待着像《蓝宇》里,捍东关切地问被他伤害的蓝宇是不是想家了的时候,只得到他面无表情的一句回答,“不想家,谁都不想”。《蓝宇》的原作小说叫《北京故事》,心肠最软的蓝宇,在说出那句话时有着被伤害的异乡人才有的坚韧。我也是这般相信小容痛并爱着她的“台北故事”,还有她离经叛道的天真。

她许久也没回答我,而是自己点了根烟。

“你是哪一个瞬间决定安定下来的呢?”在夜归的路途上透过车窗看到坐在一台机车上驶过的情侣紧抱在一起,呼啸而去,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梭罗说,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之中,当他们进入坟墓时,他们的歌还没有唱出来。大概小容也像我一样向往过平静的温水,差一点就溺进去。但我相信她不会的,她会唱出她的歌,得到真正的幸福。

帮小容去邮局寄了两箱衣物回大陆,送她去机场。要通过安检的时候她回头向我挥挥手作別,笑得很灿烂。学位证书安静地躺在她的双肩包里,和她灿烂笑起来的样子相比,仿佛瞬间丧失了意义。

离开机场时我看着一架架起飞的飞机,想到今后仍会遇到许多人,再与他们分別。想到自己也会迎来与台北分手的这一天,也许一年后,也许两年后,不知道。或许真的有一天一切会归于平静,又或者人只能追求一段短暂的平静,然后再下一段,再下一段。

我终于摘下了那张鲜红的“快快毕业”。事有终始,一心一意。

风暴眼

“风暴眼”这个名字的来历,是某天台风来的时候,突然想到在高中地理课上老师讲过台风的形成原理。台风所及之处狂风暴雨,这都是台风的那一圈漩涡造成的。而台风的最中心,也就是台风眼里面,其实是完全的平静。

——写于2013年9月

香港的夏天特别长。买一次柠檬茶,就会不停地一打一打再买再买。失眠。想喝柠檬茶。掀开被子,起床,打开冰箱,把最后一盒柠檬茶喝掉了。

一直以来无非是像玩养成游戏一样生活的,过程是重复千百遍的枯燥乏味,之所以乐在其中,无非是因为对那些大大小小特殊事件的期待吧。咬着柠檬茶的吸管,我在心里细数着可期待的事情,却发现所剩无几。要么是太遥远了够不着,比如结婚;要么是太小了可以忽略不计,比如下周完结的电视剧。

醒来之后发现,凌晨的那份冷清依旧停留在身上。所以决定晚上还是去找雨森。黑暗里,两个人都做到大汗淋漓,完事之后像是默契一般地一人转向床的一侧,喘着气,休息。

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以后你找了男朋友,会想我么?”

“活不好的话,会吧。”

偷偷扭过头去看他,黑暗中亮着的手机屏幕上,聊天框里是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头像。

因为预见到了会常常过去睡,床单和被罩是我亲自挑了送给他的,很柔软的棉质,比我自己盖的都要舒服多了。因此在他的床上我总是很快就睡着,醒来时总是接近中午。

天已大亮,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想起还约了如月吃饭,匆忙起身洗漱然后出了门,雨森还没有醒。到那家韩国餐厅时,如月已经在门口等我了。只要她回到香港,就一定会来见我。距离上一次,已经快一年了。

刚端上来的拌饭,石头锅还热着,发出极细微的“咝咝”声。

“新家怎么样?”我一边说着,拿起勺子,戳破半熟的鸡蛋,液状的蛋黄顺着胡萝卜丝边缘缓慢地流下去。

“嗯……其实是搬去和那位老师住了。”

“啊,你们和好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上个月。兜兜转转的,还是回去了。”

我想从她的脸上读出她一年的变化。

“可你父母那边怎么交代?阿姨之前不是还特地飞过去……”

“你也知道,他到了这个年纪很着急成家的,但是我已经说清楚没有结婚的可能了,只是离不开对方,就又回到一起了。以后的事情,没什么打算。暂时先瞒着家里吧。走一步算一步,差不多这样。”

见她欲言又止,我也不忍心再问下去。第一次听到她说同那位长她二十岁的“老师”在一起,还是两年之前。虽然吃惊,但并没多说什么。那时的她看起来气色很好,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我想,她是真的幸福吧,幸福就好了。

“你呢?没有再想着他了吧。”

一直没有停下慢慢在拌着饭的双手,都有些酸了。于是把餐具放下,想休息一下。

说来也奇怪,自从哭过那几天之后,也就没有再哭过,也没感到绝望过。

话是这么说,只要四周环顾一下,就都是他的影子。我会想起某年某月某天跟他在这里吃过饭,谈论着我们第二天去海边的计划。回想起他当晚送我回家,临走前紧紧地拥抱一下。看到我们深夜坐着吹风的码头长椅,那天的月光那么亮。到处都是影子。我知道自己大概只是进入了失恋的算法,还没有走到出口而已。

我的眼神大概很哀怨,她一定是看出来了。她也一定知道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就像我也不想去安慰她一样。

渐渐要凉下去的拌饭,已经被搅得面目全非了。吃下去一口,发现自己放了太多辣酱。

“嗯,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现在的日子,也不赖嘛。”我朝她一笑,继续低头吃饭。

“是啊,我家那位啊,每天24小时放着电台广播,他别提多喜欢那个台了,我也受影响了。你有空也可以听听,谈天节目,有时也讨论时政,并不是很严肃。”

“哦,好啊,我回去找找。”这么说着,知道自己回去一定是不会找的。

沉默。

手机一震,是雨森。他醒了,发来短信:“今晚还过来吧?”

“慢慢的都会好的。”她吃了一大口拌饭,“真好吃啊。”

看着如月全情投入地吃着,不知怎么我为她开心。我们都变了。但我想我大概可以理解她现在的平静。

“只是觉得,现在的日子,真的有些太平衡了吧,平衡到几乎冷淡了。这样,倒也不算坏吧。”说着,思绪延伸了下去——做一个没有情绪的人,一个没有情绪的人,没有情绪的人……心中却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拿着勺子的手也放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我,被我认真的样子吓到了。

我开口想说话,但是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但我还是努力地,说了出来:“你真的,真的值得得到幸福,不管是谁都好,你一定要幸福。”

这话太酸了。但看到如月的眼睛里闪着的泪光,我想,真好,我说出来了。

我自己要怎样才能幸福呢?我也不知道。第二天,她办好手续飞走了。不知道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那时的我们又是什么样子。紧接着,台风来了。

有那么一些早上,意识逐渐打破梦境,睁开眼睛的前一秒,我会猛然意识到:这是别人的床。然后会突然不想醒来,想到要走回自己家时头顶上刺眼的太阳,我就只想回到梦里。

今天,大风打上窗户,把我吵醒了,我下意识地想裹好被子,然后这个念头又一闪而过:这是别人的床。

我想起上一次台风时,还和那个他在一起。我们一起打着伞出去吃饭,去超市买东西,我穿着拖鞋就出门了,泥点子溅得腿上到处都是,他蹲下来用纸巾帮我擦。

马上我让自己不要去想。

生活已没有期待了。当发现喜欢怀念这个动作本身,比喜欢所怀念的人和事更多的时候,反倒庆幸于现在的状态——很平衡,没有情绪也是一种情绪,甚至连拥有这样的情绪也很累。就是那种,“也好,就这样吧,我不想再回去了”的感觉。

我起了床,独自去超市买了一打软包装的柠檬茶。已经开始下雨了,没有伞,但还好下得并不大。回来时,雨森刚刚醒来,我把超市的塑料袋放下,躺到他的身边,他抱住了我。

也好,就这样吧,我不想再回去了。

虽然前面也没有什么。

董小姐的泪点

——写于2013年7月

礼拜五中午繁忙的午餐时段,逼仄的旺角通菜街上一家乌冬店里,正中间的桌子坐着一对年轻男女。女的一边往嘴里送着店里的招牌冷乌冬,一边哇哇大哭,低头吃两口,又抬起头嚎啕两声,脸上的泪水汹涌地三四股三四股地流下来。众人为坐在对面疑似为她男朋友的人感到同情之余,谁也不知道什么事能让她这么难过。她哭得惊天动地,说是死了亲人、大难临头了也实不为过。

那个女的就是董小姐。

董小姐在过去大学三年的生活中得到了人尽皆知的评价,抠门儿。出去吃饭要带着饭盒,吃一半带回来一半再吃一顿;能走路绝不坐地铁,能坐地铁绝不坐巴士;为了攒银行和超市的积分,一瓶20块的洗发水也一定要刷卡不给现金。但是这样真的省了钱吗?谁也不知道。每天董小姐的早饭是一包最便宜的速溶麦片,当然她出门前也不忘依次抹上自己组合出来的杂牌爽肤水日霜防晒霜,再喷上两下小样装的三宅一生香水,然后拎起假Guess包,大步流星地跨出学生宿舍,开始了她的一天。

要说起来,董小姐真算不上贫困,虽都是便宜货,但好歹有塞满一衣柜的衣服裙子换着穿,口红和指甲油的颜色能涂一周不重样。但按董小姐的话说,她欲望太多,却永远是被压抑的,那些被压抑的欲望总是像茨威格所说,会自己寻找迂折的出路,但在董小姐这里,只能撞上迷宫死路的墙壁,撞得她心里生疼。

因此董小姐说,她每天都在战斗,但她并不是一个生活的斗士,她的战斗更不是为了金钱,她每天是在与欲望斗争。

董小姐得了一小笔奖学金,用这笔钱买了个平板电脑。假期回家的时候,董妈妈看见了,问她,多少钱啊?董小姐说,五千。妈妈小声说了句,“这么贵啊。”默默转身进厨房去做饭了。“这么贵啊”那四个字深深地印在了董小姐心里,她说不上这是种愤怒或是什么的情绪,总之那种情绪集聚在她的胸腔里,让她很想大叫出来,“我受够了。”

于是,半年后的暑假董小姐家都没回在外打工,哪知薪资微薄到连生活费也难以周全,于是她又接了三份家教。一周里有好几天,她都是早上七点出门,坐一个小时的巴士去别人家的小区里家教,再坐一个小时的地铁赶去实习,还要常常加班加点工作到深夜,每天都疲惫不堪。这天她在下班的地铁上,接到家教中介所打来的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再接一份活。那户人家住的又极远,但董小姐还是急切地想接下来,这时候地铁突然驶进隧道,电话信号断了。董小姐操着她并不流利的广东话一遍一遍地在地铁里大喊:“喂?喂?土瓜湾?好啊。喂?约定几时吖?喂?喂?”

电话断了。终于又通了的时候,她开始了和中介漫长的时间谈判拉锯战,对方想把家教排在工作日,但董小姐掰着手指头算着,无论如何也排不下多一份家教的时间了。对方也没了耐心,说再找别人。

她回到宿舍时,心中还遗憾着没接成家教的事。男朋友照例在等她一起吃晚饭,推门走进他的房间,董小姐看到他正慵懒地坐在电脑前,因为打了一天游戏也困了,看到了她时打了个哈欠,“怎么今天这么晚啊,我都饿了。”

此情此景,董小姐呆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甩门走了。

董小姐关了手机,一个人去吹海风散心。她就坐在海滨长廊的长椅上,晚上九点,天色已经暗了,人也渐渐少了。她并说不上失望,只觉在忙碌的生活中这样独处的时间已经久违。她发着呆,倒也并不打算去认真想什么,想起什么就想什么。于是她望着特属于香港的那并不平静的海面,想起了错失的家教,安慰自己,小钱,没什么。想起了男朋友,别人都说她找了个体贴入微的新好男人,好幸福哦。可说是这么说,董小姐却能想象到十年二十年后的景象——当她风尘仆仆地回到家,看到他一边吃饭一边百无聊赖手握电视遥控器换台,开始忍无可忍地开始数落他:“你这个没出息的!窝囊废!我当初怎么会嫁给你!”说不定此时还会有个婴儿在角落的婴儿车里哇哇大哭,为这一幕煽风点火。想到这里,董小姐苦笑了一声。即便是想象却能如此清晰,大概因为这样的场景在她家已发生过许多次。

她又看到维港上的灯火,和她家乡的那些灯火重合了起来。那是她高考后,收到了香港的录取通知书,决定要去,可是父母极力反对,要她留在本地读书,安安心心地等她填报的第一志愿的录取通知出来。其实她知道原因,有好的机会干嘛不去呢,还不是因为没有钱。那天晚上,她离家出走了,却实在无处可去。她便站在那个城市最繁华的立交桥上,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灯火飞驰,她想:我能不能也将这万千繁华拥有?那是她第一次,沉重地,体会到欲望被挫败的感觉。

后来她还是去了香港,亲戚朋友看她有出息,都赞助了她。家里再过的拮据些,供她去香港勉强也还是够的。因此种种,董小姐在第一次踏上这座欲望之城时,就带着极其沉重的心情。

她决定和他分手。

她并没哭。

暑假结束的时候,董小姐用实习补助、家教收入和她填了无数张表终于申请下来的一小笔奖学金一起存起了一笔钱,这笔钱,一个下午的功夫,就被花光了。它被用于给董妈妈买最新款的手机,一个名牌包,还有一套法国护肤品。在董小姐心里,这笔钱是回敬妈妈“这么贵啊”这四个字的,带着这样的目的,这些礼物竟说不上是孝顺还是赌气了。这就是她的方式。

她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有个“备胎”,分手后他很快就投奔了另一个她。听说,那个女的是个有钱人,因为读不好书,家人打算把她送去加拿大,雅思却总也考不够分,迟迟没走。听说,那个女的时时刻刻都要他陪,一刻都离不开。她想,或许这样的女孩才更适合他吧。

几个月后,已是前男友的他约她出来吃饭,董小姐不是没有怀念的,便去赴了约。她看到他买了新手机,就是广告里说照相性能非常厉害的那款。她便抢过来拍照。她总是喜欢拍照,去吃饭食物要拍,看电影票根要拍,出去玩花花草草要拍,自拍当然也少不了。她倒是不像别人那样把这些照片传得满世界都是,当然多半是因为她那部两年前一千块买的手机不好用,想传的时候想到漫长的处理过程就放弃了。

她卡里也不是没有钱,买个手机绰绰有余,但她觉得,那是她爸她妈给的,除了交学费和补贴基本生活费,死也不能动。把上次攒的那笔钱花掉之后,她还没有新的收入给自己换手机。

她玩着前男友的新手机,把食物和自己都拍得美美的,她很满意。在那家乌冬店里,恍惚之中她觉得自己和他相处得那么自然并熟悉,“他始终是和我相处最好的人”,她想。 吃到一半,她觉得他的吃相很憨,“快快,把你手机给我,我要拍下来”,董小姐又一次拿过他的手机,打开相机,按下快门。回放照片的时候,发现他已清空了相册,刚刚照的相全都不见了。

她看着空荡荡的手机相册文件夹,知道他是怕女朋友看到才删的,但是也不至于如此手快吧?她感到自己眼睛有些湿润,使劲眨眼想把泪水挤回去,可泪越盈越多,纷纷地流淌了下来。她有些窘迫,实在不想哭的,至少不是为了这么蠢的理由哭。可是她一想到刚才有张自己很好看的照片,现在没了,眼泪就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我他妈的就是想要个新手机!我的手机行还会用你的拍吗?!别人都是父母给买手机,情人给送手机,我董XX偏要给父母买,给自己买!凭什么我的照片就要删?凭什么?

这些句子无法控制地在董小姐脑海里一遍一遍重复,一说出来,自己哭得更凶了。他被吓傻了,连忙安慰她,“我错了我错了,重新给你拍,好不好?”她觉得自己傻极了,可是心中还是有无尽的委屈,即使她已经意识到她狼狈的哭相已经使他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了,她还是无法自控地像小孩子一样觉得,重新拍的不算了,我就要原来那张,我就要,新的是新的,我就要最初的那个,哪儿能一样啊!

这些年来所有缺失的欲望,仿佛找到了一个缺口,全化作眼泪,喷发了。董小姐已经忘记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而哭,但这次她绝对忘不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头仰着,眼睛干脆紧闭了起来,任由那些苦楚驱使,真正意义上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因为这个事件,这顿饭在局促中结束了。前男友匆匆付了帐带她走出了乌冬店。董小姐已经不哭了。她擦干了泪痕,平静地跟他道了别。转身就又要开始一个人的战斗了呢,她想。

为了省下四块钱的巴士钱,董小姐还是决定走回去。按她家乡的说法,这天是头伏,人都说“三伏天”热,但七月中旬“头伏”的香港已如蒸桑拿一般了。走在这样的天气里,真不是像散步那么惬意的。刚走到一半,董小姐就出了一身汗,这天她穿的还是高跟鞋。终于快走到学生宿舍的时候,她站在天桥的栏杆旁,停了下来。

董小姐想起了自己最初的欲望。那是她上小学时,街角书店里的一本折纸书。她每天放学都会去看一下书架上还剩几本。当只剩最后一本时,她终于攒够了买书的钱,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印刷精美的彩色手工书捧回了家。她在小屋里怀着激动的心情翻开时,纸张哗哗啦啦全掉了出来——竟是本已被翻破了的书。她愣了一会,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把掉落在地上的书页都捡了起来,排好顺序塞回去,小心地把这本书藏在抽屉深处,细心摩挲了每一页。

董小姐拿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脑门和脖子上的汗珠,微微地喘着粗气,她望向远方,灰色的天空和同样灰暗的各式高楼缠结在一起,组成了一幅灰色的远景画,这幅画,真心是丝毫没有美感。董小姐的心情却很是沉静,有一句话突然闯进了她的心里——我董XX,有一天是要成大事的。

这就是那个在乌冬店里嚎啕大哭的董小姐,一个没故事的女同学,徒有空虚与欲望,还有个倔强又脆弱的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