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自习

前几天极不理性地花了一个通宵看完《你教会了我什么最重要》(大切なことはすべて君が教えてくれた)。完全不是早就想补的剧,只是偶然点进去,然后就看了下去。

在什么样的时间遇到什么样的作品,这种随机性带来的影响,其实远超我想象。比如现在这样悲观的我去看《悠长假期》恐怕并不会被治愈,而让几年前的我去看《大切》(某网站给这部日剧的简称),恐怕也没办法理解它的好,大概率只留下一条“三浦春马又一次喜当爹”的评论。

看完以后是极其强烈的“是透彻地懂了”(唱了出来)的感觉。同时回想这些年来从日剧里接受的“爱的教育”,突然又顿悟:其实就像任何教育一样,老师永远都在那里,只有到会自学、想自学的时候,才能真正得以从老师那里获得教育。

《大切》可以说是爱的教科书、爱的理论化、爱的标准范式。我试着用理科方式描述一下《大切》的thesis:

对一个人的爱成立条件是:
1. 想要守护在ta身边(虽然不一定能实现)
2. 前述想法是发自内心冲动的主动选择,而非被动接受或理性选择

爱具有的性质是:
1. 有懵懂期,人会经历不自觉的爱、无法定义的爱
2. 其形成需要时间的累积与等待

修二(三浦春马)是一个不懂“爱”的人,在与未婚妻夏实(户田惠梨香)的关系里,一直处于被动接受对方的好意和履行责任的状态。与自己的学生光(武井咲)经历一系列事件并了解她后,让他第一次有了“不想让那个人孤单”的想法。夏实察觉到修二第一次有了主动的爱的意识,毅然地放弃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在怀孕的状态下选择解除婚约。但修二并不认为,或不确定,自己对光、对夏实的感情是“爱”。

或许大部分观众在前90%的剧情里,会一直以为剧名里那个教会“我”最重要的事的人,是光,也许还期待一个师生恋修成正果的结局。最后才发现,那个人其实是选择离开他的未婚妻夏实。正是夏实很早熟地领悟了爱,因此当爱已经不再成立,发现不得不中止自欺欺人的事实清晰摆在面前的时候,她没有别的选择,而是必须离开修二。哪怕她那么爱他,还完全可以为了保全利益、家庭、面子、地位、两人的工作、孩子的未来,逼迫修二留在自己身边,利用修二的诚实和责任心来主导他的行动,但那样做她将不再拥有爱。因此也是必然的,夏实最后无法和那个可以为她提供优渥生活、以共同利益为基础的相亲对象在一起:“我所选择的,或许就是只剩下爱的人生。”

《你教会了我什么最重要》第8集

当修二终于领悟夏实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对夏实的爱才从无意识变为有意识。光或许让他了解了“爱”不是什么,但夏实才让他明白“爱”究竟是什么。

《大切》高于现实的戏剧化在于两方面。一方面,它为爱设置了最极端、最大化的现实阻碍——10代性交涉、伤及人格的父辈和兄弟姐妹家庭关系、在组织中受到的社会道德绑架、社会期待对个体复杂性的无视与灭杀、做一个坦诚的人需要在社会关系上付出的代价。另一方面,夏实和修二是两个变量可控、条件极其理想化的角色,一个深谙爱的奥义,另一个则完全无知——简直就是《东京爱情故事》男女主角的翻版。

夏实当然也不是完全成熟,但坚定到可以在每一个阶段都让自己的价值观更清晰一些,并去实践。修二的成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敢作敢为,也是一种理想化的设定。因此,这部剧就像物理课本里物体在光滑平面运动的情景一样,能让人套用公式,但现实中显然还存在各种各样的不平整和摩擦力。

藉此机会重温了《追忆潸然》,发现里面的爱是——

定义:
真心希望对方能得到幸福
性质:
1. 爱无法量化,无法排序
2. 理解和了解可以产生爱
3. 无论结局如何,回忆起对ta的爱,会觉得美好、满足

《追忆潸然》,包括坂元裕二的其他作品,比起《大切》都更饱含“摩擦力”,因此无法轻易地归纳概括。爱既包括,即使相爱,也理解对方为何不能和自己在一起,并且知道对方也会理解(木穗子追问音为何不和练在一起时,音的答复)。也包括,哪怕有重重阻隔,也相信只要有路,再加上一点点运气,无论如何也想见你(结局处,练跑到北海道对音表达的)。基本上,只要爱着对方,其实本质都是希望对方能够得到他所应得的,哪怕那个东西与自己的利益相悖(木穗子、小夏都喜欢着练,但也希望他和音在一起)。

《追忆潸然》第9集

很遗憾的是,在现实中,恐怕爱真的需要漫长的学习过程。可能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意识到“爱”的存在,更无法意识到“爱”是一个可选项,而很自然地把现实层面的便利视作唯一、无他的必选。我知道其实很多人,可能绝大部分人,都不是出于爱而选择婚姻的。普通人可能很难像夏实一样,意识到并实际也拥有众多选择,依然把“爱”看得高于一切——哪怕在外人眼中,她选择了孤单一人地生活下去。

爱,当然不止有“在一起”、“结婚”这样单一的实现形式。其实很难的,有时人活了半辈子,才意识到可以选择“爱”,已经来不及了。另一些人则爱着别人,自己却不被爱。爱当然也是流动的,我曾给《东京爱情故事》写了这样的短评:“好的爱情故事就是要拍人物内心的流动性,每个人的喜欢和爱都不是忠贞不渝、一成不变,在探索关系边界的时期更是蝶翅扇动牵动暴风变换,猜不透,又有无数解读可能。睡了喜欢的人就是能开心好久,爱越多就是会越沉重,没有明天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但本文讨论的,是长时间累积后的爱,对世界上另一个个体稳定的珍视心情。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样的心情变得过于日常,最后反而显得平凡,被视而不见。

《一半,蓝色》里,律花了四十几年才意识到,“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守护她”,那时两人都早已分别建立家庭、有了孩子,靠编剧让他们的家人变成前妻、前夫,兜兜转转,他们最终才在一起。《不知道为好的事》里,尾高明明那么在意凯特,没有一天能够不想她、心里没有她,却在分手后和迅速和完全路人的顾家女性结婚生子。婚后在凯特身边的时候又变得无法忍耐自己的情感,那当初为什么可以那么平気?所以,只有在失去和得不到的时候,自己才更加无法无视爱的存在吗?为什么在此之前不去正视它呢?

萌生爱的意识,却没有选择爱的时候,或许要承受巨大的精神代价。所以,在各种不伦恋里,其实是这个精神代价会带来比社会谴责更深重的伤害。

东出昌大的出轨新闻里,周刊报道,女方会在自己instagram小号上吐露与东出交往期间的烦恼。比如,她觉得自己不过是「都合のいい女」,无法摆脱对对方的依恋,每每都哭肿双眼。看到这里觉得,erika真的是年轻啊,年轻真好啊,可以为这样的事情烦恼。停留在依恋的心情上,大概只是爱的不完全体,被眼前的快乐和海市蜃楼般的未来图景所诱惑。

三浦春马曾经在访谈节目里提到和菅原小春的恋情,自己付出太多却得不到回应,“发觉自己每一天都会想她,终于有一天,发现自己一整天没有想她了,于是在那一天提出了分手。”瞬间觉得,其实三浦春马是懂得爱的。

现在的我,不断学习去爱,越学习,越觉得自己不会被爱,连被当作「都合のいい女」都会觉得很幸运。被玩弄、招之即来呼之即去,这些完全不是伤人,而是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完全正常、正当的事情。我常常会做梦梦到陷入不伦关系,就连昨晚也是,梦到被有妻子的人抱紧,自己却无法抗拒,心里想,请你快回归家庭吧,把这件事情忘了吧,但是又开心到想要哭泣。之后紧接着做了别的很恐怖的梦。

不被珍惜、不允许被珍惜,是我人生的常态。无法得到爱,并不妨碍一个人可以去爱。一个诚实的人不可能无视自己心中的爱。

最后记录一下给过我爱的教育的好老师们:
《追忆潸然》
《尽管如此也要活下去》
《东京爱情故事》
《悠长假期》
《为了N》
《然后,活下去》
《海街日记》

爱的自习也依旧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