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生活指南

本文写于2016年11、12月的时候,很多是从日记里摘取然后拼凑在一起的文字,亏编辑胡老师居然用了这篇稿子发在《萌芽》上。“一个人生活”逐渐成为稳固的模式,后又变为一种心态,这种状态带给我的远远比想象中多。一年过去再看,仍是如此。

题图为前几天晚上在路上看到的卖气球没怎么卖出去、只好收工的人。


1· 黑色电影

重读周嘉宁的《一个人住第三年》时,是在台湾的第三年——虽然离开家也很多年了,却从未像现在一样确凿地感受到“一个人”。一脚尚未踏入社会,一脚却已脱离校园;没有伴侣,没有工作,只有一个小小的、独居的房间。冬天里,窗外一早一晚还是有雨,忍不住想缩成一团藏起来。在这个小房间,体验着比搬家更可怕的、恒常的“待搬家”状态——不会长久住下,书也不敢买,真正的孑然一身。就是世间这样一个小角落,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手机地图上被备注成了“家”。每次查询路线时,只需在出发地或目的地里输入,XXX——家。

研究所的课程都已完成,剩下独立研究和写毕业论文。起初喜欢去系里的研究室,常可遇到同僚,交流并安抚彼此的焦虑情绪,顺便从书架上偷看他们在看的书——正如那句机灵的名言所说,you are what you read。但到后来,还是把自己关在了小房间里。早上六七点,轰隆隆地响起机车的声音,就知道天亮了。晚上六七点,楼下的街道驶过放着《致爱丽丝》旋律的垃圾车,就知道天黑了。学术之路大概就是这样吧,从互通有无,不知不觉走着走着就剩下自己。与世界脱离关系的同时,与另一个世界试图建立联系,像地鼠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挖着它的洞。

有一次去听关于张爱玲的学术研讨会,学到一个词叫noir。当时是在讨论《色·戒》,一个教授说,《色·戒》是一部黑色电影,是noir。什么是noir,就是大家觉得有些电影看过之后,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悲伤,后来法国人就用noir这个词,把这些电影叫作黑色电影。Noir很难定义,只能大概摸索出几个视觉上的特点:画面色调总是暗暗的,雨总是淅淅沥沥、越下越大,人物的脸总是一大半浸没在阴影中,美丽的女性角色总是结局悲惨。走在这动荡的街上的人,大多穿着风衣——那位学者说,为什么是风衣,风衣就是抵抗风雨的衣服,在外漂泊时才穿的。风衣,代表着某种的homeless。当时想,虽然从视觉风格上就可以辨别出黑色电影,但noir的本质,那种“无以名状的悲伤”,我相信是可以辨认的——用一个词来解释,大概就是doomed。命中有劫,却用苦笑平静地接受它,是王佳芝从宝石店里出来望着骚动人群的那一晃神。而我的劫数,或许正是这漫长的一个人的时光。

中学时就在课本上学过,慎独是修养的最高境界,君子在独处、没有人看到时也要谨慎不苟。没想到成人后,需要开始主动地思考并处理独处。“二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人住过很长时间,工作也没有,白天黑夜连成一片,那轻飘混沌的迷幻错乱之感,在记忆里非常深刻,像是后来一切的保障——实在不行就回去。” 刘天昭在《毫无必要的热情》里这样写道。然而慎独的练习,可能有一天发现不是“实在不行就回去”,而只是漫漫长路的开始。即使有一天变得不再是一个人,或许依旧将无法摆脱孤独感。当意识到这也是一种noir式的安排,就无法单纯感到快乐或悲伤,而是要是接受它、经历它、与它相处,有时兴高采烈也必定也有低落之时,闹完别扭还要回来过日子,翻找那些躲起来的欢喜,珍视这逍遥的苦日子。

不能灰心,黑色电影也是很好看的。

2· 人间观察

一个人,想象中会经常外出旅行,无牵无挂,说走就走。而实际却是,别说是旅行,日常也少出门。有过一些日夜颠倒的时期,更与世界脱节。

出门则是人间观察的良机,会与各种各样的“一个人”相遇。

在公车站等车,正在看书,手臂突然被旁边的一个女人抓住,我下意识地挣脱,一细看,原来面前有一只大狗,而她看到狗很害怕又不敢出声,才抓住了自己身边最近的人。那狗虽体型大,但干净、温顺、带着项圈,一看就是被豢养的,很难想象对人造成任何威胁。心里对路人有轻微的不满,觉得就算害怕也未免夸张,给别人造成了麻烦。被我挣脱而说着“不好意思”的她,或许心里也有所不满,稍稍埋怨了是谁家没有用绳拴住的狗擅自来到公交车站。

最近两年学了不少日语,日语中道歉和道谢时常用的表达是“给您添麻烦了”、“受您照顾了”,强调自己给对方造成了不必要的负担。一个人久了,对这负担太过自知,想与外界繁琐的负担划清界限,相应地,也多了一分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自我约束。想到日本电视剧《逃避可耻但有用》里的剧情,一个正直优秀的帅哥解释自己为什么一直单身,说可能是因为自己太自私,不想自己的时间受打扰。学心理学的女主角帮他分析一番,说这是因为潜意识中也不想打扰和伤害到别人所致,是温柔的体现。现实生活中,这或许是矫枉过正的一种,太恪守界线,以至于躲到了界线以外的远方。

那个害怕狗的女人让我隐隐觉得愧疚,为自己第一时间便挣脱了她这个动作。人与人之间的界线,仿佛就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而我已经习惯了太久矫枉过正。常常对人说着“你忙,不打扰了”、“好的,我自己来就行”的我,表面上是不想打扰别人,也是自私地保护着自己吧?

圣诞节的夜晚,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帮人买东西。到处灯火璀璨,街头表演的音乐,让这东方城市的节日气氛更浓。其实不太明白,在一个连麦当劳肯德基的店面都要定时烧香摆贡品“拜拜”的城市,为什么要过圣诞节。但看到人们脸上映照的璀璨的圣诞树流光,仿佛剥夺过节的权利将是一种罪名。突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坐在路边的一个老太,对着路过的每一个人咒骂:“摆什么臭脸!臭脸!”我吓了一跳,躲在一边悄悄看她。明明人们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欢欣,反倒是这老太骂人的姿态很是“臭脸”。人们个个扭头投给她奇怪的目光,“神经病”,大概这样想了半秒,又扭回头,恢复笑脸,脚步迈向下一个百货公司、法式餐厅、火锅店、电影院。

然而奇怪地,我却对老太没有反感,我甚至想,她是不是什么为“一个人”发声的小神仙,下凡来到这里。如果有那么一个神仙国度:享受节日的欢愉面孔是狰狞的臭脸,独酌中呜噜呜噜自言自语的沉吟声是阵阵喜悦的窸窣,等面煮熟时抬起胳膊放在蒸汽中暖手可定义为欢呼手势,失眠是最惬意的休息方式,失恋可授予一枚荣誉勋章,影院、餐厅、公车都提供豪华单丁位,剩下的位置则是普通座……

在带我升向这个国度的电梯里,我这样幻想着。“叮”地一声,住楼下的姑娘到了她的国度,走出电梯厢的瞬间,她头不回地,手伸到身后按了一下电梯门内的关门键,门在她的身子刚刚出去的一刻完美合上了。

咦?那个女孩子或许也是“矫枉过正”一族?

3· 惺惺相惜

飞来台北“但试过散心旅游如何答没有”的旧友C,整个人又失恋,又生病,在他工作的城市还被卷进了棘手的人事问题。台北对他来说是一个孤独岛,而我则是岛主。带他去吃饭,本来想着我就不要问了,说你不要说了也没关系的,但他从头到尾把一切事情都说了,恋爱、工作上都失意,又是换工作换个地方发展的节点,整个人突然没了方向。因为明白那种心情有多糟糕,也明白我所明白的可能只是他所经历的一小部分,感受到他的难过,我也难过得想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当然,即使说了,安慰的话也是没有用的。

两个人在居酒屋喝了一摊又一摊,谈起都很有同感的那出戏《家族的形式》:这世界上每一扇窗背后,都有不同的幸福的形式,一人生活也是其中的一种。而等待着我们的幸福,为什么现在还琢磨不透它的形状呢?戏里的男主角最后说了一句让我瞬时泪奔的告白:“我们都是可以一个人活下去的人,但要不要两个人试试看?”幸福,或许是,至少可以“一个人活下去”?

C来的第二天,我的伞坏了。隔天他送我一把新的——回来拆开看,发现是一把小黄伞。我问:这是《老爸老妈浪漫史》的梗吗,还是他的城市那次事件的标志梗?他说,只是因为这是唯一一个看起来不奇怪的颜色。

C走后的某天,下雨了,我撑着这把伞慢慢地往我的国度里走。可能因为假日的缘故,附近比平时安静了很多。黑夜中,我头顶这片亮黄色,仿佛一个发亮的月亮。于是哼起了《月半小夜曲》,想到歌词里那句“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拥有”。有谁可以思念呢,远方的人此时此刻又在做着什么呢?此时此刻我在雨里走着,远方也会有人想起我吗?

又想起来和C吃的那顿饭,我说的唯一一句安慰性的话,大概只有,“别担心,因为我们都是‘天地一沙鸥’呀。”而我总是表达不清,无法把后半句想好就说了前半句。在人生这片茫茫大海上,我们终究是要孤独地飞行的。能够一起飞,能够在某个地方停靠,真的是很好的。可是搞不好,孤独地飞,才是人生的常态。也可以乐观点来看,接受它作为一种暂时的、过渡的状态。

可是我只说了“天地一沙鸥”,恐怕是很骇人的一幅图景——像是惊涛骇浪间的海鸥乔纳森。

我真是孤独岛不合格的导游。

4· 孤独岛主

一个人去看了台湾民歌四十年的纪录片《四十年》,在不足5个观众的放映厅里默默流泪。《龙的传人》这首歌的作者侯德健说,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父母是大陆人,他生长在台湾,因为一次意外到大陆被有心者举报,便再也回不去台湾,结果后来大陆也驱逐他。“你来自哪里”对他来说是困难的提问。现在他住在北京,因为太太是北京人,就只说自己是“北京女婿”。

虽不曾有过对身份认同的困惑,但那种彼此互为过客的感受,或许我也有过——与自己所处之地,与所相处之人,还没来得及深深地问候就要道别,惺惺相惜似乎也是刹那间。

后来C在新的城市租了房子,费了好一番心血和金钱装饰家里,总算有了舒适的栖身之所。找了新工作,一切都算稳定下来。这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但仔细想来,也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而已。他寄来孤独岛一张卡片,没有图案,是印章印上去的日语的“谢谢”。

我决定试着和喜欢的男孩子告白。因为知道不会有结果,更像是说给他开心一样,紧接着发送一条信息:“不用回应我”(的感情)。结果对方真的没有回应,从此再也没了消息,也没有删除我的联络方式。甚至没有一句“谢谢”、“对不起”,或者哪怕是“哦”。

过去在感情里的主动反被说是“自私”,小心翼翼地转变着方式。想了一想,还是想当个好人,待人接物有礼貌甚至利他主义,欠的人情要还,余下的温柔播撒向世界,剩下的时间再去完成自己喜欢做的事。这其实也是一种明哲保身的利己主义。满足于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病急乱投医,更专注地做自己。我依旧不知道明天会去哪里,羡慕别人知道自己会一直在哪里。大概还会输很多次,但希望我能遇上另一个好人。

回归了明信片这种简朴而笨拙地表达,给从旧时光里就深深爱着却明明平时都不怎么联络的好友寄了过去,就像一个国度给另一个国度抛去了建交的橄榄枝,一座孤岛与另一座孤岛之间搭起了一年一班的纸飞机航线。想告诉他们,过客总是会彼此路过,而他们是我抬头仰望的那轮明月。

世界上有许多像我一样的沙鸥,我们散落在分隔的大陆上,闪烁着微弱的信号灯。《海鸥乔纳森》的开头,也仿佛是结尾似的:“清晨,平静的海面上,道道波纹里,闪耀着一轮初生太阳的金色光芒。”这是我一人生活的不知第几年,也像是一人生活的第一天,并无区别。

《一人生活指南》有1条评论

  1. 常常对人说着“你忙,不打扰了”、“好的,我自己来就行”。
    在自己的脑海里,这些好熟悉呀。

评论已关闭。